《 藝術家是一些想成為非人的人 》
2020.08.15
文/昆鳥
“裸根”中的幾組作品同時指向了一種每個人都必須經常面對的悖論——但我們想要通過還原去理解“何謂人”,“人”就逃遁得比任何時候都遠。
這是人在幾千年來一直進行著的徒勞的努力,在所有的還原(包括宗教,甚至,宗教是人還原地理解自己的最極端渴望),都試圖把人導向一種徹底的“可解”狀態,但所有的還原都在人的“自體”上撞得粉碎。所有的還原,都是人放棄主體性的奮鬥。而這種放棄就像扔出的回旋鏢,一再地砍傷那只將它投擲出去的手,人在這一領域是永恒的新手,既不能將其一勞永逸地擲出,它回來時又不能穩穩地接住。
這個動作總是短暫地把人置於抽象與無機狀態,接著,這種抽象和無機就用更深的神秘反噬我們,就像一件開始看起來並不合身的外套向我們飛來,並逼我們在一段時間內適應它,接著,我們適應了它的尺寸。在我們和表達之間,勝利的總是表達,我們從不是實體,而表達是,表達的欲望也是,表達的欲望不出於我們,而出於我們不知道的東西。
我們知道什麽呢?當我們想要知道自己,自己就比任何時候都離我們更遠。大迦葉也許正是在這個問題上忍不住笑了出來,並釋然如一個嬰兒。
李毓琪台北當代藝術館的新展“裸根——一切都是懸而未決的”,正是以“幼小者”為主幹展開。但她的“幼小者”絕不是佛道氣質導引下的覆歸本真,而更貼近現代人類學的普遍意志,一種對人的原始情態的著迷。她對待模特的態度有點像安東尼奧尼拍電影,把他們拍到不舒服,拍到別扭,但她從不用言語刺激,而是一直和顏悅色地引導你,直到你的自我迷失在不明所以的引導中。在李毓琪看來,這會把人導向自失的無機狀態,社會屬性悉數失效,人的外延部分得以剔除,進入赤裸而晦暗的領域。
阿多諾在《新音樂哲學》里說:“越是現代的,向後倒退的那個終極目標就越早。”這也就可以解釋當代一書中的原始主義傾向、比狠傾向。以為原始、本能、比狠是更容易接近本質的方式。事實上,這只是我們普遍的精神疾病,一種無法賦予生活世界以準確形式的焦慮癥,我們無法直視的神經脆弱。這種脆弱是人自造的,因為我們太驕傲,把自己當成不可逾越的個體,自我的祭司。
“幼小者”正好揭示了這種虛妄,那些被抽掉了“具體內容”的人,並沒有變得單純、易解、普通,而是更加陌異、神秘、晦暗。仿佛人身上最覆雜的,並非所謂人性或者社會化部分,而是這些部分以外的礦物部分,“非人”部分,而“非人”部分,恰恰最容易被我們誤認為人的核心部分。它到底是超越人,還是低於人,恐怕並不是我們能夠回答的。然而,可以肯定的是,人的每一次自我“還原”,都是一種對人的添加,一種賦魅。還原是為了祛魅,祛魅本身卻導向新的神秘,而且是越來越惡魔化的神秘——礦質的神秘。這大概正是我們的宿命,所有尋求自我理解的努力,都不過是從熟悉的迷信走向新的神秘主義;這正是我們的宿命,總是難以抑制對“非我”的神往,對不可表達之物的神往,仿佛越是不可知的、不可說的,越是我們自己——我們獲得“崇高”感覺的唯一方式。
利奧塔在《非人》中區分了兩種“非人”,一種是被體制異化的人,一種是被體制的“非人”綁做“人質”的畸零者。如果我們深入一步思索,這兩種人豈非包含了人的全部?我們都是“非人”。而“藝術家是一些想成為非人的人”(阿波利奈爾),也可以說,藝術家是第二種“非人”—— “人質”,帶點主動意味。與“超人”不同的是,“人質”的目標不是統治,而是對體制的“非人”的揭示,並接受其拘禁和勒索,而且是有意挑起後者的勒索欲。藝術家身份的有效性,他們的抗辯,正寓於這種挑釁之中。藝術家的受難體質,讓他們不停地向如此這般的“非人”邁進。
在名為“拭”的雙屏錄像中,人在擦拭一個臟玻璃瓶,瓶子被擦拭幹凈,擦拭者退場,最後只剩下幹凈的瓶子。整個過程中,人的臉從未出現,只有一雙擦拭的手。其中的主體是誰?很難說清,想要幹凈的欲望似乎來自人,而鏡頭在擦凈之後的瓶子上的停留,似乎在宣示瓶子的意志,人不過是其中的一個過程。
然而,人已經實現了目的,這目的部分地屬於人,也屬於臟瓶,極像尼布爾所說的“自我與歷史的戲劇”。戲劇的落成,既達成著歷史,也完成著自我。而自我和歷史永不能被一勞永逸地把握,可知的只有戲劇。如果你是藝術家,你便知道自己在戲劇中。對戲劇來說,我們永遠赤裸,不斷被戲劇滋養和形塑。戲劇扮演著我們,戲劇是主人公,它了解我們的一切。
李毓琪新作《幼小者》,摄影,2019
李毓琪新作《幼小者》,摄影,2019
李毓琪作品《鍾乳》#01- 50x33
《拭》錄像截圖